作家必须死

情人节这天,A市最大的新闻不是某某大公司突然倒闭老板跑路,也不是某某明星出轨被狗仔当场抓拍,而是作家顾诚裸死在五星级酒店,且死因不明。顾诚的死讯在警方公开后瞬间炸开,社会新闻24小时不间断的报道,社交媒体上的讨论热度也是居高不下。

顾诚是A市出身的知名推理小说作家,四年前出道,处女作《未生》一发表便斩获当年的全国作家协会新人奖。作品销量也是在获奖后直线上升,突破500万册,成为当年销量最高的新人作家。本该是前途无量,被出版社争相签约的明日之星,但顾诚却仿佛一阵美丽而短暂的烟花,灿烂过后便逐渐隐没。此后发表的作品数量寥寥,不管是内容还是文笔再也未能重现当年的令人惊艳的才思和风貌。

警方接到通知后第一时间封锁了现场,接手这起案件的是年轻的警探林之因。林之因在警校主修的是犯罪心理学,擅长从现场的蛛丝马迹里推测出犯人的行动路线和作案动机。他毕业后就被分配到A市公安局刑侦科,由于能力出众,深得上司信赖。这起引起社会广泛关注的案件也就自然而然地落到了他的手里。

他初到现场,一踏进门便感觉这次的氛围十分不一样。一般的犯案现场都特别凌乱,凶手行凶时会和受害人起冲突,受害人在挣扎过程中肯定会留下一些痕迹。但是这间酒店的房间十分干净,一尘不染。门窗完整,没有破损的痕迹,所有的东西都摆放得整整齐齐,仿佛就像是设计好的一样,充满了冷静与克制。当天的监控录像里也显示除了顾诚本人,没有人出入过他的房间。如果是他杀,那么这绝对称得上是一起完美的密室杀人案。

林之因查看了法医的鉴定报告,上面写着“死者被发现时身体全裸,无显著外伤,口鼻处有轻微的刺鼻气味,初步鉴定死因是氰化钾中毒”。氰化钾中毒,可是现场并没有发现任何食物或饮料,如果是中毒,他是什么时候中的毒?又是怎么被下毒的呢?林之因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干净的犯罪现场,找不出任何有违和感的地方,简直就像小说里写的一样。对了!小说?!他差点忘了顾诚本来就是个犯罪推理小说家。林之因作为一个对犯罪有浓厚兴趣的职业警察,自然也读过不少推理小说,其中就包括顾诚的《未生》。小说里的主人公最终也是全身赤裸死在了酒店的房间里!恰巧房间号也是303!林之因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可怕的想法,这个凶手模仿顾诚小说里的故事将他杀死,充满了仪式感和敬畏感。如果不是对他抱有极大的爱意,就是怀有极大的恨意!

自从顾诚裸死的消息传出来以后,顾诚的遗作《未生》又迎来了一次销售高峰。似乎每个人都对这件事抱有极大的热情,迫不及待的化身全民侦探,试图从他的文字里找出关于他死亡真相的蛛丝马迹。这件事情意外的发展也让出版社有些措手不及,只得连夜加印,一时间洛阳纸贵。全世界都在讨论顾诚和他的代表作《未生》,关于他的死因也是众说纷纭。

“听说他是得了抑郁症,受不了才自杀的。唉,当作家就是精神压力太大,真是可怜。”

“才没那么简单,我有个熟人在警局工作,知道一些内情。他说这个顾诚私生活混乱,有了老婆还在外面包养了几个情妇。你看他好巧不巧的死在了情人节这天,而且还是裸死,其中肯定不简单。”

“依我看呀,那些文化圈的人未必有看起来的那么清白崇高。最近不是一直有人说他背后其实有人代笔嘛,现在看来不像是空穴来风。也许这件事和他的死不无关系。”

林之因决定放弃从现场寻找线索,而是先从排查顾诚的社会关系入手,这是他一贯擅长且有经验的。能用下毒这种方法杀人的肯定是被害者熟识且不设防的人。顾诚已婚,警方在确认死者身份后第一时间通知了他的妻子,现在正在警察局办手续认领遗体。

出现在警察局的顾太太安静地坐在笔录室的椅子上,林之因推门而入。她的身材娇小,再加上今天披着一件黑色的风衣,从背后过去显得十分冷清孤寂。林之因绕过桌子坐到了顾太太的对面,看见她眼神茫然,眼窝深陷,满脸都写着疲惫。可以推测出她这几天并不好过。

林之因开门见山,“顾太太,你好,我叫林之因。发生这样的事情我知道你心里一定特别不好受。但是为了查明真相,还要请你配合我们的调查。”

“有什么话你就问吧。”顾太太面无表情的回答道。

“你和顾先生结婚多久了?”

“七年。”

“怎么认识的呢?”

“是朋友介绍认识的。”

“平常相处的关系好吗?”

“还好。”

顾太太十分冷静,有条不紊的回答着林之因提出的惯例问题。似乎是已经练习过无数遍,虽然挑不出任何破绽,但也听不出任何情感波澜。

林之因停顿了一下,抬眼问道:“你和顾先生最近一次性生活发生在什么时候?”

顾太太似乎有些始料不及,沉默片刻后,张了张嘴,“…,我忘记了。”

“你不要误会,这只是例行问题,请如实回答。”

林之因用锐利的眼神盯着顾太太,但她却下意识地故意撇开眼,回答道:“最近一次是大概半年前吧。”

“为什么?”

顾太太轻轻叹了口气道:“其实我们已经分居很久了。”

看来他们并不像新闻里说的那样幸福美满,林之因心想。“请放心我们警察不会随便泄露你的隐私,如果方便的话,请告诉我你们分居的原因。”

顾太太沉默着不愿意回答。

“是不是因为他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林之因突然毫不留情地直接问道。“我们在他的手机里发现了他和另一个女人的合照,而且他最近半年里和一个备注叫‘刘苏’的女人有频繁的通话记录。”

顾太太闻言一惊,眼里逐渐闪过难以置信,委屈愤恨,又转念一想,人都已经死了,还有什么好怨恨的呢?她最终还是冷静下来,用生无可恋的语气说道:“既然你都知道了,又何必再问我呢?”

“可是看你刚才的反应,你似乎并不知道这件事。”

顾太太苦笑一声,无比哀怨的说道:“他什么事都不肯跟我说,我又怎么会知道呢?”难怪当初她要走的时候他没有开口挽留,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可以跟我说说你和顾先生的故事吗?”

顾太太眼神辽远,似乎陷入了遥远的记忆,那是一场不愿醒来的爱情美梦。

三(顾太太视角)

从我见到他的第一眼起,我就爱上他了。他一直以为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校友会上,但他不知道,其实我很早很早就认识他了。

那大概是我人生中最失败的一天。准备了很久的面试没有成功,坐车回学校的路上发现钱包被偷了,刚想拿起手机报警却接到辅导员的电话催我赶紧搬宿舍。这一天发生了太多事情,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完全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没有人能理解我内心的悲愤,我恨老天爷的不公,我恨这世间的冷漠,我更恨我自己的没用!

正当我垂头丧气,愤恨不已的时候,突然听到耳边传来一阵温柔的声音,那是校园里定时播放的广播。那个声音低沉柔和,仿佛春风化雨,一下子抚平了我躁动不安的心。我还记得,他在广播里念了一首诗,那是萧红的《黄金时代》:

有我所不乐意的,在天堂里,我不愿意去;
有我所不乐意的,在地狱里,我不愿意去;
有我所不乐意的,在你们的世界里,我不愿意去;
我只愿蓬勃生活在此时此刻,无所谓去哪儿,无所谓见谁。
那些我将要去的地方,都是我从未谋面的故乡;
那些我将要见的人,都会成为我的朋友。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
我不能选择怎么生,怎么死;
但我能决定怎么爱,怎么活;
这是我要的自由,
我的黄金时代。

有些人就是这样,说不上为什么,但我就是爱上了他的声音,爱上了他的语调,甚至爱上了他尾音处的轻轻叹息。后来我四处打听这个声音的主人,终于在校刊的一行小字里找到了他的名字,我把这个名字默默念了三遍:顾诚,顾诚,顾诚。仿佛有他的气息在我的唇间流连。

我渐渐发现,他不只是校园广播台的主播,还经常会在校报上投稿。他的文字冷峻幽默,笔锋狠辣老练,像是绵里藏针,总是能一针见血的戳中人的内心。越是了解他,我就越是崇拜他,他是高高在上的皎洁的明月,能瞻仰他的光芒都让我觉得无比荣幸。

两年后,我从学校毕业,终于在某次校友会上见到了他。我一眼就认出了他,他本人看起来比照片上要更瘦一些,脸上少了些少年意气,眼神则变得更加深邃。那时候的他看起来有些落寞,一个人坐在角落里,静静地听着两边人的你一言,我一语,丝毫没有想要加入谈话的意思。我央求当时的会长将我介绍给他,打招呼的第一句话我对着镜子练习了好久,才终于克服住不让声音颤抖。

我说:“顾诚,好久不见。在你不知道的地方,我喜欢了你很久很久。”

世间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在最好的年纪遇见你,就是我的黄金时代。

面对我的直接告白,他似乎有些错愕。但转瞬便有些羞涩的笑道:你是我的读者吧,谢谢你的喜欢,我会努力的。天知道当时的他在我眼里有多么地闪闪发光,他不善交际,敏感多愁,这些我都不在乎。我愿意陪在他身边当他的影子,默默地支持他守护他。

后来,我们理所应当地恋爱,交往,结婚。他的性格很温柔,总是一副斯文有礼的样子,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很多事情也都听我的,很少吵架反驳让我生气。大家都说我嫁得好,但是我心里知道,我们之间的关系一直是我在主导,与其说他爱我尊重我,不如说他只是不善于拒绝而已。

他是我少年时代的白月光,我固执地追逐着一场青春美梦,宁愿此生都沉醉其中,一梦不醒。但可惜我还是高估了自己。作家的灵魂都是孤独而决绝的,他把整个人生都奉献给了写作,对我的关注少得可怜。他经常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只有每天吃饭的时候我才能跟他说上几句话。他有时会因为写出一篇满意的文章而狂喜雀跃,有时也会因为下不了笔而焦头烂额。他的快乐痛苦都与我无关,我们仿佛是两个世界的人,中间隔着一堵厚厚的墙,我始终走不进他心里。

可日子总要继续,生活就是无止境的柴米油盐。我们结婚后的两年,他虽然陆陆续续也在一些杂志报纸上发表过文章,但始终是个默默无名的作家,甚至有时连稿费都拿不到。看着身边的朋友们一个一个成家立业,而我们始终没有什么成就,我心里渐渐焦虑起来。终于有一天我忍不住对他说:“你要不要试试看写通俗小说?”

他有些疑惑的问:“为什么突然这么说?”

我深吸了一口气,说道:“你这两年写了这么多严肃文学,但是都没什么读者看呀。”

“你也觉得我写得不好吗?”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受伤。

“不是不好。只是这世界上的文学作品分两种,受欢迎的和不受欢迎的。如果你的作品没人看的话,写得再好也没用不是吗?!”我越说越气愤,仿佛要借这个机会把心里所有的怨气发泄出来。“你已经坚持写了这么久的纯文学创作,可是也没拿到什么文学奖,甚至都没有出版社愿意给你出书。那么是不是应该反思一下,你真的有写作的天分和才华吗?如果没有的话,为什么不趁早转换方向?起码那样,我们的生活还能过得好一点。”

他张了张嘴,欲言又止,眼神渐渐暗淡下来。像个做错了事情的小孩,转身佝偻着身体回到书房。看着他消瘦孤独的背影我心里也十分难受。对一个作家来说,被挑选是他的宿命。他永远不能选择他的读者是谁,而只能静静地躺在书架上等待被挑选。作家最大的悲哀不是被误解,而是被遗忘。

那天,他书房的灯亮了一整晚。第二天我清晨起床倒垃圾的时候,发现了厚厚的一叠手稿,上面的字迹依然清晰,但已经被撕地支离破碎。我们的关系就是从那天起,变得越来越冰冷,直至寒彻心扉。

也是从那天起,他开始迎合市场写推理小说,第一部便是《未生》。没想到一投稿给出版社便大受编辑赞赏,出版以后销量也非常好,还拿了文学新人奖。领奖的那天,他站在台上说着官方的感谢致辞,虽然他脸上笑着,但是我知道,他心里不快乐。他写的每一本书每一篇文章我都熟记于胸,但是唯独《未生》,我始终不敢翻开。它像是我和他之间的一道难以愈合的伤疤,一揭开便是血肉模糊,疼如腕骨。

再后来,不管是推理小说还是严肃文学,他都没有再写出超越《未生》的作品。他像所有的作家一样陷入了创作瓶颈期,他忧虑地失眠,整夜睡不着觉,头发也大把大把地掉。这一切我都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但却一点忙也帮不上。他头痛最严重的时候会用力地拿头撞向书桌,喃喃自语:“是我错了吗?谁能告诉我,是我错了吗?”

当我发现的时候他已经撞得头破血流,鲜血顺着眼角流下来甚是吓人。我冲过去抱着他,一边哭一边给他止血,一遍又一遍地说:“对不起,对不起。你没有错,错的是我。是我对不起你,不该把你逼成这样。”

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是我崇拜仰望的偶像,是永远高高在上的精神领袖。我从来没想过,英雄也会受伤,偶像也会陨落。当我看见他血流满面的那刻起,内心除了害怕恐惧,还有巨大的落差。我无法接受我一直仰望着的人一下子跌落神坛,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第一次产生了离婚的想法。

我离开家的那天,他十分平静,就像送一个从远方来的老朋友一样。他亲切地叮嘱我:“要好好照顾自己。”

我回他:“你也是。”

也许他从来都只是把我当成人生路上的一段风景,一次旅程,而不是携手相伴一生的伴侣。所以即使是在最后的最后,他都没有开口说过爱我。从头到尾都只是我在演一出关于爱情的独角戏,一演便是七年。如今灯光暗去,观众散场,我也该谢幕了。

林之因听着顾太太像讲述别人的故事一样回顾自己的一生,心中也是感慨万千,不禁同情起眼前这个纤弱的女人。可以想象到,她年轻时,是怎样一副勇敢无畏,憧憬未来的样子。

“顾太太,谢谢你能坦诚相告。可是有的时候,人的记忆是会骗人的。”林之因突然发难,用锐利的眼神盯着顾太太说。“人会下意识的留下一些对自己有利的记忆,而删除掉那些对自己不利的记忆。但不管怎么掩盖,还是会在故事里透露出蛛丝马迹。”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顾太太一脸无辜的问。

“你知道顾先生有失眠的毛病对吗?顾先生是个深居简出的人,平常不怎么与人交际,家里也几乎没什么东西,甚至连冰箱都是空的。但除了一样东西例外,那就是柜子里的安眠药,足足准备了一整年的份。我查了顾先生半年内的病历记录,他并没有去医院看过病,医保卡上也没有任何消费记录。所以我想安眠药应该是有人提前为他准备好的。”

顾太太紧握双手,似乎是在努力压抑着颤抖,她冷冷地说道:“就算是我给他买的又怎么样?我只不过是想要他能睡个好觉而已。”

林之因拿出一份药品检验报告,上面有一行绿色加粗的“合格”二字。他缓缓说道:“安眠药本身没有检测出什么问题,问题在于用量。普通人一次只能吃一片,但从空瓶的数量来推算,顾先生几乎每天都吃,而且每次至少吃三片,所以半年内他的用量超过普通人的一倍。安眠药服用过量有可能导致产生精神紊乱的症状。你说顾先生有时候会头痛撞地,我想那就是服用安眠药开始的副作用吧。”

顾太太脸色惨白,眼神闪躲,下意识地撇过头去,不与林之因对视。而林之因继续步步紧逼,“顾太太,你从进警局起,就一直表现得十分平静,对我问的尖锐问题也丝毫不显慌乱。但越是这样我就越是觉得奇怪,怎么会有人死了丈夫还能如此平静自持,好像是早就知道他要死了一样。”

林之因突然抬高声音,语气中带着愤怒。“顾太太,你应该知道,你离开的时候他把所有的财产都留给了你。就连他现在死了,你也可以靠他写书的版税度过余生。你为什么要费尽心机,设这么一个长达半年的局,去杀害一个那么爱你的人?”

顾太太沉默了片刻,突然爆发出一阵冷笑,听得人脊背发凉。她歇斯底里的喊道:“你说他爱我,呵呵,你凭什么这么说。他从头到尾都只爱他自己,不,还有他永远不肯放弃的作家梦想。你知道我嫁给他之后有多孤独吗?他从来不肯让我靠近他的书桌,我只有去外面的书店里才能看到他写的东西,透过文字来猜他在想些什么。真是讽刺,明明我是他身边最近的人,但他却不肯看我一眼。我每天对着四周安静地空气,感觉自己都快要被逼疯了。”

顾太太说着说着,眼底泛起泪光,不经意间闪过一丝阴冷的恶意。“这么多年过去,我才意识到,他根本不是当年那个会用温柔的声音为我念诗的人。他伪装成一副人畜无害,清高伟岸的样子,实际上根本不关心任何人。我被他骗了!他是个骗子!全世界的人都被他骗了!我恨他!我想要他死!”

顾太太越说越激动,一边拍打着桌子,一边用恶狠狠的眼神犀利地望着林之因,就像一头发狂的野兽。林之因冲上前把她按在座椅上,说道:“顾太太,你先冷静一下!你听我说,顾先生他是爱你的,他是真的爱过你的!”

顾太太闻言突然安静下来,一脸的震惊和不可置信。

林之因说道:“我们查看了他电脑里的浏览记录,他搜索过你给他买的安眠药,而且还发帖问过这个药的用法。他其实早就察觉到了你想害他,但是他为了让你安心,还是每天都服用过量的安眠药。我们在他的胃里检测出了大量的安眠药物残留。顾太太,你知道吗?人服用安眠药自杀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安详,没有痛苦。他服药后的半小时内会感觉身体发热,像是被火烧油淋一样,但是因为药物作用他醒不过来也动弹不得,只能躺在床上慢慢煎熬至死。”

顾太太双手抱头蜷缩起来,不愿意接受突如其来的巨大打击。“我不信!我不相信!你骗我。”

林之因从旁边的书柜上取下一本书,正是顾诚的代表作《未生》,重重地拍在桌上。说道:“你不信的话可以自己看,这是他为你写的书。你一直以为这是你逼他写的小说,就连一眼你也不敢翻开看。但其实他早就在书的扉页里写了你要的答案。”

顾太太小心翼翼地捧过书,她一看到封面上的“顾诚 著”这三个字便觉得心被纠起来。她颤抖着双手缓缓地翻开,书的扉页上印着一行短短的字。字迹娟秀工整,那是他的亲笔。“献给我最爱的妻子。”她顿时便觉得心如刀绞,疼痛到无法呼吸。他竟然是爱我的!

林之因做警察的时间久了,早就见惯了生死,看透了人心。他无比惋惜地说道:“顾太太,你放心吧,我们不会抓你。顾先生真正的死因不是安眠药,而是氰化钾中毒。也就是说,你不是杀害他的直接凶手。刚才我故意暗示你他有婚外情也只是为了试探你的反应,他的确与一个叫‘刘苏’的人有频繁的通话记录,但这个‘刘苏’不是女人,而是男人。”

顾太太此时早已泣不成声,她把书紧紧的抱在胸前,压抑着汹涌而来的痛苦。往事一幕幕在眼前闪过,每一幕都锥心刺骨。

林之因带着她去认领尸体,一路上她像个行尸走肉般失魂落魄。当她看见他尸体的那一刻,泪如雨下。她才真正意识到,她是真的永远地失去了他。痛失所爱,这一辈子她都不可能再快乐。

林之因送走了顾太太后有些怅然若失,他虽然只是一个旁观者,但还是会为作家的爱情感到惋惜。如果他们之间能多一点沟通和理解,也许事情就不会变成这样。

林之因回到警局后,在一堆证物里找出了顾诚的手机,他翻开通讯录,找到备注名为“刘苏”的人,拨打了电话过去。第一次,没有人接,第二次,还是没有人接,林之因决定再试最后一次。他拿起手机第三次拨打过去,三声嘟嘟电话音之后,终于有人接通了电话。林之因听力灵敏,虽然没有人说话,但他能透过听筒听到一点微弱的呼吸声。

林之因也沉默着,等待对方先开口说话。

对方的呼吸声似乎越来越沉重,无不透露着他的紧张。他小心翼翼地张口问道:“你是谁?为什么会拿到顾诚的手机?”

林之因自报家门:“你好,我是警察。想必顾诚的死你已经知道了,你是在他死前有频繁联系的人,关于这起案件我们有些话想问问你。”

刘苏赶忙说道:“你们不要找我,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和他的死没有任何关系。”他的声音变得有些急促,似乎是对于警察的问话感到十分惊慌恐惧。说完便急切的挂断了电话。

林之因心想,看来有必要找到这个刘苏谈谈了。他通过警局的户口管理系统搜索“刘苏”这个人,目前A市在住的同名同姓的有56人,其中男性20人,听身音他的年纪应该在三四十岁左右,于是范围缩小到5人。林之因仔细比对了这5个人的出身经历,只有一个人是和顾诚是同一出身地,且资料显示他的信用记录被评为风险级,被银行列入了征信黑名单,目前居住在A市的西区,那里集中着大量的社会闲散人士和外来务工人员,矛盾冲突频发,治安十分不好,是令警察也十分头疼的一片区域。

林之因开车跨过长长的大桥,桥的对面便是A市西边新开发的城区。那里有最繁华的商业区,集中着数十栋高耸入云的琼宇大厦,满街都是琳琅满目的奢侈品牌。而就像有阳光的地方必定有影子,光鲜亮丽的繁华的背后是不堪入目的一地鸡毛。在离商圈不远的地方,也是这个城市最脏乱最阴暗的角落。那里六块钱包夜的网吧和十五块钱一晚的旅馆随处可见,是被遗忘的城市贫民的聚集地。林之因一转角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深感自己处于一个魔幻现实主义的城市之中。

林之因走进一栋破旧的老楼,这里的居民把衣服晾晒在走廊里,他穿过走廊时,偶尔感觉头上会有滴水,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混合着垃圾和汗液的腐臭味,让人感觉十分不舒服。他敲开了刘苏的家门,开门的是一个皮肤黝黑,身材精瘦,略显老态的男子。他的门上挂着保护链,门并没有全开,看来是个十分警惕的人。

林之因隔着门跟他说道:“你好,我是警察,之前有用顾诚的手机给你打过电话的。”

刘苏闻言更加抗拒起来:“不是说了我跟他的死没有关系吗?你怎么还是找上门来。”说完便要关门,而林之因抢先一步拉住门闫不让他关上。

林之因深知对付这种人用怀柔政策是不行的,于是便加重语气威胁道:“不管你愿不愿意,今天我都要问话。刘先生,你欠了银行不少钱吧?如果我把你的住址透露出去,到时候上门找你的就不止是我一个人了。”

刘苏与他在门口僵持了几秒,最终还是放下链子让林之因进门。刘苏住的地方十分狭小,林之因环顾四周,整个房间除了一张矮小的木质单板床就只有摆在窗前的一张桌子,桌上堆积着吃剩的饭盒和泡面。刘苏一把推开散落在床上的衣物才清出了一块地方,抬手示意让林之因坐下,说道:“我这小庙容不下您这尊大佛,有什么话就赶紧问吧。”

林之因说道:“你是个聪明人,我就不饶弯子了。我来是为了顾诚的案子,你跟他是什么关系,为什么最近这段时间你们有频繁的联系?”

“我和他是高中时候的老同学,毕业后就失去了联系,最近几个月才偶然重逢的。”

林之因一脸狐疑地望着他,说道:“老同学?”

刘苏苦笑道:“反正说出去也没几个人相信,像我这么贫穷落魄的人居然也有个如此出名的大作家老同学。”

“那你们的关系很好吗?这几个月你有察觉出他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

“不对劲倒说不上,几十年没见,人总会有些变化的。我们这次再见,他比以前更加沉默寡言,满脸憔悴了,可能是因为老婆离家出走了,心情不好吧。我早就跟他说过,女人根本不能相信,你有钱的时候她对你千依百顺,甜言蜜语,你落魄了她就会毫不留情的抛下你找别人,连看都不会看一眼。”刘苏十分愤恨地说道,仿佛被老婆抛下的人是他一样。

“你说他比以前更加沉默寡言了,那他原来是什么样的人呢?”林之因突然对这个作家的成长经历感到好奇起来。他从顾太太嘴里听到的是个满腹诗书才情却郁郁不得志的作家,而世人眼里他只是个昙花一现,死因成谜的公众人物,那么他的朋友眼里他又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这可就说来话长了。”

“那你就坐下慢慢说。”

六(刘苏视角)

我高中时就认识顾诚,那时候他个子小小的,性格内向,不怎么爱说话,经常被同学半开玩笑式地嘲笑是“闷葫芦”。而他也不怎么在意,每当同学们聚在一起打闹的时候,他就站在一旁看着,像是拥有上帝视角的观众一样,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无关。现在想来,大概是早熟的缘故吧。

我因为个个子高,脾气暴,经常打架,在学校挺不受老师待见的。但同时班上也没人敢欺负我,我知道他们怕我,反正我一直独来独往的,也没想过要交什么朋友。可是好巧不巧,顾诚他偏科严重,语文成绩非常好,作文经常被拿出来当范文全班朗读,但数学成绩就烂的一塌糊涂,逢考必挂,老师自然也对他瞧不上眼。于是我们两个“给全班拖后腿”的差生就被安排坐在一起。他成了我的同桌。

本来我也没打算和他有什么交流,只要他上课别打扰我睡觉就好了。每当老师讲台上侃侃而谈的时候,我都会懒洋洋的趴在课桌上,偷看坐在我斜对面的女生。她皮肤洁白,脖颈欣长,留着一头长发,低头写字时习惯性地把额头前的碎发撩到耳后,阳光洒在她脸上甚是好看。我第一个暗恋的女生,和我隔了两张课桌的距离。

顾诚是第一个发现我青春期小秘密的人,有一次下课后他拍拍我肩膀问,“你是不是喜欢徐莹莹?”

我故作镇定的说:“没有。”

他淡淡地说了一句“哦”,随后又低头继续写他的文章。他很喜欢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上课大部分时间都在埋头写些我看不懂的句子,难怪会偏科。虽然我看不懂他写的什么,但我从他一笔一划端正方圆的字迹里能感受到他对写作这件事有多认真。

可惜上甲课做乙事从来都是优等生的特权,像我们这种坐在角落里的差生只会成为老师的眼中钉。有一次上数学课,他一如往常地埋头写作。老师从他身旁经过撇了一眼,顿时怒火中烧,用书本狠狠的打了他的头,讽刺道:“不要以为语文好就可以不学数学了,真以为自己是下一个韩寒呢?作文写得再好也不能拉太多分,人家数学解开一道大题就甩你一大截,像你这种偏科生根本考不上好大学。”班上顿时哄笑一片。

老师说完便抽过顾诚手里的笔记本,大手一挥将他的笔记本扔出窗外。我能听到它从五楼坠落下重重砸在地上的声音。顾诚眼眶泛红,浑身颤抖着,眼里充满了不甘。老师继续咄咄逼人的命令道:“以后不许在我的课上写这些乱七八糟的玩意!你给我去走廊罚站!”

如果当时被当众羞辱的人是我,我可能早就一拳挥上去了,管他是天王老子!但顾诚就隐忍的走出教室,什么反驳的话也没说。下课后我帮他把笔记本捡了回来,原本完好的笔记本掉落时被风吹散了几页,纸张也因为粘上了潮湿的泥土上而变得皱巴巴的,看不清字迹。我交给他的时候,他感激的看了我一眼,对我说:“谢谢。”

我也不是故意要讨好他,只是觉得他有点可怜。某一刻我好像在他身上看到了自己,一样的不被世界理解,一样的孤高绝傲。我说:“要是真感激我,就帮我个忙吧。”

他问:“什么忙?”

我凑近过去,故意压低声音说道:“既然你文章写得这么好,你帮我写封情书呗。”他疑惑着看着我,我知道他想问什么,便直接承认道:“你猜对了,我喜欢徐莹莹。”

没有犹豫太久,他就点头同意道:“好,我帮你。”如果说从小到大我能有什么人称得上是朋友的话,那么就是从这一秒开始,我把他当成了我的朋友。只是没想到,今后的人生里,我为了这个青春期的冲动付出了意想不到的代价。

没过几天,顾诚就帮我写好了情书。我一读,果然肉麻的很,到处透露着一股知识分子的酸腐劲儿。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抄来的句子,反正我是一辈子也写不出这样的文字:

常常气闷得很,觉得什么人都讨厌,连自己的影子也讨厌,很愿意一个朋友也不要。不过想到你时,总是好像有些例外。如果我不认识你,我一定更不幸。
然而我的心是那么空虚又那么惶恐,那么寂寞又那么懒。我实在有许多偶然触及的思想,一些偶然忆起的琐事,我闷得很,我很需要告诉你,然而总似乎没有气力把这些搬到纸上。给你写信是乐事也是苦事,我也说不出我是如何思念你。生涯是全然的无望。

我趁着大家去上体育课,偷偷地跑回教室把情书塞进徐莹莹的课桌里。我既兴奋又忐忑,期待着她看到这封信会是什么样的表情。就这样我焦急不安的等待着,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苦刑。好不容易挨到了晚自习,却始终不见徐莹莹的身影。

我路过办公室的时候,碰巧看到徐莹莹也在里面,她哭得梨花带雨,嘴一张一合似乎在对老师控诉着什么,而老师手里正拿着我送给她的信!我心下一惊,顿时冒出一片冷汗。她竟然拿着我给她的情书去给老师打小报告!

第二节晚自习前,老师先是叫走了顾诚,我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等顾诚回来时,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意味深长的看了我一眼,我从他的那眼神看到了愧疚。随后老师又黑着脸把我叫到了办公室,他把信甩在桌上,上面的落款是我的名字。老师冷冷地问道:“是你写的吧?”

“不是我。”我还想做最后的挣扎,本来也不是我亲笔“写”的。

“还想狡辩,连顾诚都承认了。”闻言我心一下凉透了,居然连他也背叛我!老师继续教训道:“你自己不学好也就罢了,还想带坏人家小姑娘。看看你写的这些东西,都什么淫词秽语,简直不知廉耻,败坏校风。没什么好说的,把你父母叫来准备转学吧。”

我怔住了,顿时无力感遍布全身。我深吸了一口气,开口向老师求情:“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会好好读书。”

老师站在我面前冷哼一声,说道:“看看你这幅德行,相信你会好好读书?这辈子都不可能!”他的话狠狠的刺伤了我,我可不是像顾诚那样任人欺负的软柿子!我咬着牙紧紧握住拳头,狠狠地朝他的脸上挥去。这一拳打消了我的怒火,也打碎了我的未来。

几个小时后,父母唯唯诺诺地签下了退学协议,一路上还在不停的跟老师道歉。我回教室收拾东西,在全班的注视下将书本扔进了垃圾桶里。我最后看了一眼曾经喜欢过的姑娘,她依然红着眼眶低着头,什么话也没说。我故作轻松的走出教室,将书包甩在身后,头也不回地大步跨出教学楼。

暗夜中我隐约听到顾诚在叫我。但这一次,我没有回头。

刘苏回忆完了他与顾诚的少年时代,自嘲式的说道:“我连高中也没念完就辍学了。后来经人介绍一直辗转各个工厂打工,拿着低廉的工资干着猪狗不如的辛苦活儿。我每一份工作都干不长久,为了维持生活现在已经是负债累累。家里人也劝我能有个长久干下去的工作就不错了,但我始终觉得心有不甘,我的人生本来不应该是这样的啊!我现在挤在这个前后不过20平米的小房间里,每次透过窗户望见远处的摩天大楼,就会想:那里的人是怎样才过上了开着名牌跑车上下班,一个电话几十万上下,满世界飞来飞去的悠闲生活的呀?”

林之因无情的打断他的自怨自艾,问道:“那你后来又是怎么和顾诚联系上的呢?”

刘苏老实回答道:“那天的太阳特别毒辣,我在40几度的工厂里连续工作了8个小时,挥汗如雨。下班回家时我终于熬不住晕倒在路上。有时候不得不感慨世界就是这么小,当时路过的好心人给我递了一瓶水,我一眼就认出来他是顾诚!他问我要不要去医院,我说不用了,反正去了也付不起医药费。于是他把我带回他家休息了一会儿。”

“所以之后你就仗着老同学的情分就不断的打电话骚扰他,勒索他是吗?”林之因突然语气变得尖利起来。

刘苏被这突如其来的发难给镇住了,眼神闪躲,下意识的否认道:“我没有。”

林之因冷着脸说道:“你不应该对警察说谎,尤其是一个经验老道的警察。你一天之内给他打了200多个电话,这早就超过一个久别重逢的老同学应有的关心程度。我们询问了顾诚家附近的邻居,他们说最近经常有个皮肤黝黑,身材精瘦的男子蹲守在他家门口,还听到玻璃碎裂的声音。那个人就是你吧?是你用石头砸碎他家的玻璃窗!”

面对林之因的质问,刘苏知道没办法继续否认,索性豁出去承认道:“是又怎么样?当年要不是他写的那封情书把我害惨了,我怎么会过得现在这样东躲西藏,人不人鬼不鬼的生活?凭什么他可以在家舒舒服服的吹着空调,而我却要拼死拼活的赚钱还债?这不公平!他不是知名大作家吗?找他要几万块钱怎么了?那是他欠我的!他必须还!”

林之因神情严肃,厉声说道:“每个人遇到挫折都会习惯性地把责任推给别人。在你的故事里你把自己想象成了受害者,你在逃避现实!以此来当做你人生失败的借口!但是人不能一直骗自己,你其实自己心里清楚,你变成今天这样怨不得任何人!”

林之因的话像一片片锋利的刀子,狠狠地扎在刘苏的心上。自从高中被劝退后,他就开始自暴自弃,对人生充满了绝望,每天都在悔恨和自责中周旋。他经常会想,如果当初没有寄出那封情书,自己的人生会是什么样?他一直活在过去,从来没有释怀。

十几年过去了,天意让他再次遇到顾诚,不堪回首的伤疤又被重新揭开,一直被压在心底的痛苦回忆排山倒海翻涌而来,这次来的更加浓烈,更加彻底。他越想就越恨!恨老师的无情!恨顾诚的背叛!恨社会的不公!更恨他自己十几年的碌碌无为!如果不把一切的过错都推到顾诚身上,为自己的情绪找一个发泄的出口,他就快要活不下去。

望着瘫坐在地上的刘苏,林之因心情沉重的说道:“你不知道吧,当年你退学以后,那个总是欺负针对你们的老师被人写信举报经常辱骂体罚学生,他因此被停职处分,后来被查出有躁郁症。而那个写信举报的学生就是顾诚。”

刘苏生无可恋的脸上浮现出一丝震惊和恍然,口中喃喃自语道:“怎么可能是这样?难道这么多年我竟然错怪他了?”

林之因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小票递给刘苏,那是银行的流水记录。他说道:“顾诚他不欠你的,就算有,也还清了。我们查到他临死前往一个陌生账户里打了十万块钱,你看看,这是你的账户对吧?”

刘苏双手颤抖地接过小票,上面的巨额数字刺痛了他的双眼。他饱受沧桑的老脸上顿时流下了两行悔恨的泪水,他失去了此生唯一的朋友。他声音哽咽地说:“警察先生,你知道是谁杀了他吗?”

林之因摇摇头道:“还不知道。但我现在可以确定,你不是凶手。顾诚死于氰化钾中毒,而你根本没有购买氰化钾的渠道和钱财。好了,我要问的已经问完了,你拿着这笔钱好自为之吧。”

林之因说完便起身准备离开,临走时刘苏叫住他,鞠躬恳求道:“请你们务必抓住真凶!”

“我们会尽力而为的。”林之因转头向他说道:“还有,你说你离开学校的那天顾诚有叫住你,我想他应该是想跟你好好地道别吧。人生就是不断地放下,但遗憾的是,你那天并没有回头。”

林之因离开以后,刘苏像一尊石化的雕塑一样,在门口站了很久很久。他虽然得到了一笔梦寐以求的救命钱,但却似乎失去的更多。

几天过去,知名作家顾诚裸死案的案情陷入胶着,林之因整日愁眉苦脸的,经常手捧着顾诚的小说《未生》陷入沉思,谁都不搭理。连跟在他旁边的实习警察小吴都有点看不下去,劝说道:“老大,学校刑侦课上都教我们说要大胆推理,小心论证。我们是不是应该再把所有的证据梳理一下,说不定案情就豁然开朗了呢。”

林之因慢条斯理地回答道:“可这次案件搜出来的证据少的可怜,不管是顾诚的家里,还是他死的酒店里,都干干净净的,找不出一丝破绽。如果是激情杀人,不可能处理得这么干净,但如果是蓄谋已久,那肯定还有一些我们忽视的细节。”

小吴小心翼翼的询问道:“那老大你觉得我们下一步应该怎么办呢?”

然而林之因答非所问道:“你看过顾诚的小说吗?”

小吴点点头,“当然看过了,当年他的小说卖得很火,我们警校的同学几乎人手一本。就是你手里的这本《未生》。”

“那你觉得他写得怎么样?”

“嗯…当然是写得很好。其他的推理小说往往为了制造悬念而把作案手法写得极其华丽诡谲,但在现实生活中普通人是绝对做不出那么复杂精妙的机关的。可是顾诚的小说就写得特别真实,对,就是所有的细节特别真实,一切都像是他真正经历过一样。”小吴说完之后顿时感觉细思极恐,不寒而栗。

林之因若有所思的说道:“没错,我也觉得他书里写的特别真实。这次的案件也是一样,没有过多的机关设计,就像是一个将死之人提前料理好了自己的后事,然后安安静静地躺在酒店里等待死亡。”

林之因突然两眼放光,豁然开朗,他急切的翻开手中的书,将目光锁定在几乎所有人都会忽视的版权信息页上。他用不容置疑的目光紧紧盯着责任编辑那一栏,上面印着一个业界知名编辑的名字:何亮。

林之因让小吴火速打电话通知警局要提审何亮,他越想越激动,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这是他离真相最近的一次。

何亮是典型的社会精英,他出现在审讯室里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但依然还是一副西装革履,正襟危坐的样子。他悠悠然说道:“警察先生,你们大晚上的把我叫过来,是为了顾诚的案子吧。该说的我上次都已经说过了,我跟他就是普通的工作关系,平常除了工作往来没有什么私人恩怨。”

林之因知道他是有备而来,不慌不乱地接招道:“就是因为你和他是普通的工作关系,我们才没有把你列为怀疑对象。”

何亮一听到自己不是嫌疑人,顿时卸下了心防,问道:“那你们这么晚把我叫过来是为了什么?”

“你觉得顾诚是个什么样的人?”

何亮一愣,本以为林之因要出什么大招,没想到只是问这种不痛不痒的问题,于是他老实回答道:“顾诚他是个很有才华的作家,他像是一台永不停歇的发动机,总是能源源不断地输出充满力量的文字,我们一直合作得很顺畅。”

“哦?”林之因微微挑眉,继续问道:“那你觉得他的作品怎么样?”

“我当然很欣赏他,他是我见过最天才的作家,如果他还活着,一定能成为伟大的作家。”何亮坦诚地回答。

“真的吗?那为什么你对他总是充满敌意呢?”林之因冷眼质疑道:“我查看过顾诚的手机和邮箱,翻看了你们之间的聊天记录,确实只是普通的工作联系。但你对他写的文章要求十分严苛,几乎每一篇文章都有几十条批评意见。”

何亮扶了扶黑框眼镜,正色道:“我只是对他有过高的期望而已。作家就是这样,再怎么才华横溢,艳惊四座,也总有江郎才尽的时候。”他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悲哀。

“那你是怎么当上他的责任编辑的呢?”

何亮解开胸前的西装扣子,调整到一个舒服的坐姿,一脸严肃的神情说道:“警察先生,你愿意听听我的故事吗?”

林之因向后靠在椅背上,摆摆手说道:“愿闻其详。”

九(何亮视角)

我的梦想是当一个作家。写作于我,是曾经打定主意要热爱一生的事情。

大学时候,我不顾家人反对毅然决然地选择了文学系,就是梦想着将来成为一个伟大的作家。毕业后从二十岁到三十岁的人生里,除了写作,我没有干过别的事情。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写,写,写,加倍努力的写,写,写。这十年里,我换过几个笔名,写过几十万字的稿子,从杂志到报纸,我几乎把能投的媒体都投了个遍,可惜大多石沉大海,了无音讯。

作家成名前大多落魄,我也没能幸免于难。如果只是生活的艰难不易,我想我还能坚持下去,但最煎熬磨人的是日复一日的在等待和期望中徘徊,我对自己越来越不自信。就像一个行走在沙漠中的信徒,不知何处是尽头,但只能漫无目的地走下去。

压垮我的最后一根稻草不是生活的残忍,也不是创作的孤独,而是某一天突然意识到了自己写作的极限。那是我离成功最近的一次,我参加了推理小说新人奖的评选,那是我十年以来写的最满意的作品。都说作品是作者的孩子,投稿的那天,我就像个颤巍巍的老妇人,满心期待地交出了自己的孩子,盼望着他被这世界温柔以待。

评选的前半期我的票数还是一路领先的,就在我以为能顺利拿下新人奖的时候,顾诚横空出世。他的《未生》更加出色,更加艳惊四座,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文字,准确,勾人,深邃,隽永。他就像暗夜里的明珠,拥有着耀眼的光芒,所有见过他文字的人都永生难忘。在他的光芒下,所有的人都只能成为陪衬。

有时候,承认别人比自己优秀实在是件痛苦又无奈的事情。我猛然发觉,可能我穷尽一生也写不出像他那般天才的文字。

他领奖那天的笑容灿烂又刺眼,我在台下听着他说着感谢致辞,恍惚间看到了领奖台上的人似乎长着和我一模一样的脸。如果他没有出现,现在站在台上闪闪发光的人就是我!所有人只会记得第一名的荣耀,而根本看不到第二名的优秀!既生瑜,何生亮!

我知道终其一生我也达不到他那般的文学成就,于是便决定放弃写作,转行成了朝九晚五的编辑。我知道,在我创作生涯结束的那一天起,余生只不过是习惯性地一天天重复,不再活着。

然而命运就是那么巧合,我竟然成了顾诚的责任编辑。我第一次和他握手说话的时候,天知道我内心多么波涛汹涌。

“你好,我是顾诚。”他腼腆地笑着自我介绍,一副生疏局促的样子。他身上有种作家特有的气质,虽然我不是天才,但我知道,他是。他天生就该属于创作。

我对他实在是抱有连自己都难以形容的复杂情绪,崇拜,嫉妒,欣赏,羡慕,这些所有的情绪都糅杂在一起,变成了我心中的一团火,只有靠它继续燃烧着才得以活下去。作为他的编辑我是不合格的,我变得无法客观公正的去审视他的稿件。连我自己都没意识到,我对他的批评也许是源于宣泄自己一生怀才不遇的不满和愤恨。

顾诚是个守时的作家,按时交稿,从来不拖延。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的文字变得越来越颓废,消极,再也没有《未生》时的惊才绝艳。他后续作品销量自然越来越差,出版社也在考虑砍掉他的专栏。然而对于我不遗余力的批评,他也全盘接受,从不反驳。我的严厉批评像是一记重拳打在一团软绵绵的棉花上,不仅对他丝毫没有影响,反而反弹回来让我自己受气。

我不知道他遭遇了什么,也许是中年危机,也许是创作瓶颈。但可以确定的是他的精神状态越来越不好,记性也越来越差,有时甚至会忘了截稿期,我要数次提醒他才能想起来。

某一天,他来出版社交稿时,无意中看到了网络读者论坛上对他的评价。大部分都是些不堪入目的恶意评论:

“顾诚小学没毕业吧,这种水平也敢出书。”

“顾诚根本不配拿文学奖,赶紧滚出文学界!”

红字加粗的评论,十分刺眼。总是有些郁郁不得志的小人物即便自己一事无成碌碌无为,却热衷于把高高在上的作家拉下神坛,并从此获得一种隐秘的快感。

我赶紧合上电脑,让他不要在意这些网络喷子。他虽然笑着点头嘴上说不在意,但我明显看到他眼里的光芒渐渐暗淡下去,他像是一头受了锤的老牛,默默低下了头。他喃喃自语道:“怎样才能成为一个伟大的作家呢?”

这个问题应该没有人能比我更有发言权,我说:“只有死去的作家才会被称得上伟大,被读者记住。活着的人是永远比不过的。”

他像是受到了某种启发,若有所思地离开了出版社。

就在一周前,他给我打电话,说:“明天,我将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我还没来得及理解他话里的意思,第二天就接到了他裸死在酒店的消息。当一个作家再也写不出字的时候,他就死了。作家的一生如夏花般短暂而绚烂,顾诚真正做到了,成为一个伟大的作家。

听完何亮的叙述,林之因长叹了一口气,说道:“其实你早就知道顾诚是自杀的,对吗?”

何亮一脸平静地承认:“是。”

这次的案件,顾诚裸死太过蹊跷,而且在现场几乎找不出任何作案痕迹,完全和书中手法一模一样。林之因便下意识地以为是一起模仿杀人案,但却忽视了最简单的道理。没有人比作家本人更清楚书中的作案细节,能模仿得这么完美,这么滴水不漏的只有顾诚本人。

“但你为了书的销量,刻意隐瞒了线索,任由事件发酵,好让出版社坐收渔翁之利。真是极好的一步棋,这几天你应该升职加薪,走上人生巅峰了吧。”林之因毫不掩饰的讽刺道。

“我在帮助一个作家完成他的梦想,何错之有?”何亮反问道。

林之因无比失望的摇头,一字一句质问道:“你根本不是在帮助他完成梦想,而是毁了他的梦想!”

何亮抬头对上林之因不容置疑的目光,眼前的警察给他一种无形的压迫感,仿佛所有的秘密在他面前都无处遁形。

林之因继续说道:“一开始我也以为你对他的批评只是对他要求过高而已。但后来我也加入了读者论坛,上面的差评大多出自同一个ID,从遣词造句到情节构思,把他骂得体无完肤,根本是在刻意刷差评。我越看越觉得不对劲,怎么上面骂他的话和你给顾诚的批评意见那么相似,完全像是出自同一个人的手笔。于是我决定查一下那个黑粉的IP,那么巧刚好就定位到了你家的地址!你现在还是不肯承认,你根本就是嫉妒顾诚的才华,在刻意抹黑他吗?!”

何亮越听越不对劲,背后不断冒出冷汗。林之因步步紧逼道:“我猜,你说顾诚无意中看到的恶意评论也是你故意准备好让他看到的。你就是要不断地打击他,击垮他,让他写不出一个字来!你其实很早就察觉到顾诚有抑郁倾向,所以在他问你的时候,故意暗示他死了才能成为一个伟大的作家!你这条攻心之计,实在是狠毒!”

何亮猛然觉得心里一直紧绷着的弦突然间断掉了,竟然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他缓缓说道:“你根本不理解那次比赛对我有多重要,如果没有顾诚,现在出道的接受鲜花掌声的知名作家就是我!你说的没错,论坛里的恶意评论确实是我写的。你可以说我是在泄私愤,但讽刺的是,居然获得了那么多人的点赞,我心里的确有种报复的快感。你看,读者就是一群没有主见的无脑之人,人云亦云。顾诚为了这些人坚持写作,实在是太傻了。”

“错,错,错!你大错特错!你把自己的不被欣赏归结于读者没眼光,把自己的怀才不遇迁怒于顾诚比你更优秀。你有回头看过你写的那些文字吗?充满戾气,满腹抱怨,这样的文字怎么可能打动别人呢?”林之因厉声斥责道:“顾诚他和你不一样,他还没有愚蠢到把自己的失败归结于时代的错。他临死前对你说的话,你根本就没明白!”

何亮仿佛被晴天霹雳击中,恍然大悟。他喃喃重复着顾诚最后一个电话里的内容,“明天,我将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他回想起顾诚说话时的语气平淡而释然。他知道自己明天就要死了,即使他接收到所有来自世界的恶意,但依旧坦然的面对死亡,没有抱怨过任何人。

何亮终于绷不住一直笔挺的脊背,瘫靠在座椅上,眼中落下悔恨的泪水。“他竟然没有恨过任何人。”

林之因说:“顾诚去世时的表情安详自然,没有痛苦。他相信自己是幸福的。至于他为什么选择裸死,我想是因为他不想欠你们任何人的吧。”

何亮心知自己这一生无论如何都比不过顾诚了。因为在读者心里,他还活着,而自己,早就死了。

林之因走出审讯室,身后传来一个中年男人悔恨的嚎啕大哭声,为了祭奠两个曾经风华正茂,万丈荣光的作家。

尾声

顾诚裸死案终于结案,小吴却有点愤愤不平的说:“老大,虽然这案子破了,最后结果是自杀。可我总觉得心里不是滋味。”

林之因语重心长的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雪崩的时候,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顾诚其实可以不用死,他是个善良的人,只是他没能抵抗住这世界的恶意。”

小吴问道:“可是老大,我还有个问题。顾诚是怎么买到氰化钾这种违禁药物的呢?”

林之因挑挑眉,随手甩给他一本书,正是顾诚的《未生》,说道:“答案就在书里,自己去找吧。”